老蒋的白日梦

Oṃ Tāre Tuttāre Ture Svāhā

【弓切】Oceano


Oceano
弓切




自从他离开那个居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屋子后,卫宫士郎就很少再梦到有关于以前的什么事情了。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在炮火的间隙中毫无预兆地陷入一段昏睡,然后在另一段轰鸣中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向愤愤不平的大脑表示他刚刚享受完一场既不平静也不甜蜜的睡眠。接着他抱紧了怀里的枪,从残缺不全的战壕上探出头去,好确认到底有多少人死于这场不眠不休的轰炸。
一开始他还在为那些战死在这片土地上的亡灵们默念颂祷的经文,就像他以前会做的那样。但后来他很快发现,自己往往跟不上死神的速度——他刚开了个头:“圣母玛利…”对面战壕上的尸体突然如同约定好的那般成群结队地掉下来。大多数死去的尸骸们都不曾闭上自己的双眼,于是他们就隔着一整个战场安静地盯着他,角膜在时间的催化下逐渐浑浊了。
浑浊的角膜让他想起自己砧板上死去不久的鱼。说来可笑,他从未对自己处理过的食材抱有任何的悔过之心,也未曾感受到在手上悄然流逝的那些生灵们临终前或沉默或绝望的呼告。但是现在他在战场上,在一轮冷到骨子里的月亮下面重复着杀戮的勾当,就好像他是什么高尚之极的救世主一样。他希望变成那种人,像某个男人一样,成为可以救助别人的、了不起的英雄,正如每个人年幼时都曾憧憬过那样。他真心实意地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并准备在现实的荒原上实现它。然而梦醒了,荒原上依然没有开出他所希冀的花朵。
他本该早点发现的,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骨感过头的理想与丰满有余的现实之间的战争,一场对死人的凭吊和对生者的叹息之间的战争,以及他所怀念的和已经失去的所恨与所爱之间的战争。他依然可以对自己撒谎,说他并不是为了什么人,而是为了扎根于心底的道德感而行事。但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别人叫出他的名字,大多数时间他们仅仅以“卫宫”来称呼自己。
他将这作为一种表彰,一种见证自己所作所为的记录仪,并在内心深处暗自窃喜,为能与那个男人得到同样的称呼而雀跃不已。某种程度上他与他同在,共享同样的命运与苦难,他们注定在大多数人那里籍籍无名,却在另一小撮人这边永垂不朽。至少卫宫切嗣对于卫宫士郎而言,已经超越了一般父亲的形象。他是他的锚,在风浪中固定住他摇摆不定的身心,或者更深层次上,他是他的灯塔,在迷雾与海浪上指出一条笔直的航向,促使他永不停歇地驶向那个唯一的终点。
士郎知道,大多数人,比如他,在亲身经历之前并不明白所谓死亡的含义。死亡是一种永恒的、不被打破的平静。在生命的终焉处既不存在所谓的骑士道,也不认同正义的慕道词,有的仅仅是一种被终结的、停驻的状态。这种状态并不为人所知,而未知的东西总是带来恐惧,人们往往就在无知与期盼中结束了自己毫无贡献的一生。他也知道,自己也会在绝望的喟叹中迎来自己的终章,正如那个人一样。
这后来所发生的事印证了他对自己下的结论:但从结果来说,他并不憎恨任何人。他习惯了被责怪与被憎恨,因他熟知人类经常需要一个被责怪与被憎恨的对象——不然的话,对己身渺小的认知将会彻彻底底将他们从谎言与欺骗中剥离,再将其赤裸裸地扔在真相或是现实面前。他对这种小小的任性总是很宽容,但并不同情。
同情需要的同理心,他想自己并不拥有。
他很少感觉到真心实意的喜悦,不久之后,连带着喜悦的反面也之间无法感知了。他的本能——仅剩在这个躯壳中的本能——就是信仰,为了相信而去相信,在虚无的幻觉中构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神灵,并借由神灵之口说出他今后全部的行动方针。
他们说,他天生就是个缺陷品。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无法否认。
于是,当他将脑袋伸进那个为他量身定做的绳圈时,卫宫士郎头一次感到了荣幸。一个缺陷品竟然得以在正常的人类社会中存在如此之久,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本以为自己会战死沙场,高喊着某些振奋的口号,像一颗树那样轰然倒下;但实际上他得到的只是一份特别的绳圈,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是殊荣了。想必他们在几天前反复试验过在瞬间绞碎他喉骨的重量,当他用作踏脚的木凳被抽走时,平凡的英雄几乎在瞬间就停止了呼吸。
再后来他参加了第五次圣杯战争,以从者的身份。
他坐在远坂家的屋顶上,看着一轮残缺的月亮安静地挂在天的那一边。几辆开着夜灯的车从道路的尽头驶来,明亮的黄色光柱在墙上投下边缘模糊的影子,像一声叹息,很快就不见了。冬木的夜晚总是安静的,和他所熟知的战场不同,空气中经常带着海水和盐的味道。如果侧耳倾听,还可以听到港口上工人们趁着夜晚卸下货舱的重物,以及船只破开海浪的拍打声。这一切在他听来那么熟悉,却如同隔着毛玻璃般朦朦胧胧,像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故事,而他只不过是个旁观的路人罢了。
Emiya又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升起,鲜红的颜色弄脏了一直以来沉寂的深蓝夜空。
在战斗打响前,他花费了一些时间来观察曾经的自己。和他印象中一样,卫宫士郎愚蠢、无知、莽撞地过了头。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都未曾拥有一流魔术师的资质,和他所向往的那个人大不相同。也许在某种意义上他只是渴望他,而不是渴望变成他,这份渴望在时间的打磨中逐渐变质老化,最后以一种执念的形式束缚着他的举手投足,将他彻底隔绝于正常的世界。
他既恨他,又爱他。
在追逐的道路上,他气喘吁吁,头昏脑胀,几乎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
于是当他看到“卫宫士郎”,这个长久以来一直诅咒的源头时,Emiya久违地感到了窒息般的愤怒。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要是没有你这个人就好了……
要是不存在卫宫士郎这个人就好了……
可他竟然从未想过,如果这世上不存在卫宫切嗣将会怎样。在潜意识的海洋中,那个名字如同世界的基石,即不容忽视也不容亵渎,是他一切的开端。
打着“调查战局”的幌子,他趁着房屋唯一合法继承者还在学校,大摇大摆地潜入某个熟悉的房间。在那里他找到一件洗的发白的浴衣,浅青色,袖口处由于使用过度而磨出了毛边。红衣的从者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上面。酸涩的柑橘与老旧的松柏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他深深包裹起来。这气味将他的时光拨退了十几年,回到某个人还活着的那段日子。
“同我们生活在一起并受我们挚爱的人,正是他们,我们无法理解。”*
很多年之前,切嗣曾用手指摩挲着书页上斑驳的污渍,以一种轻松的口吻念出故事的结尾。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能领会到父亲眼中的意味,仅仅单纯地向往着那份独一无二的目标。但现在看来,这句话大概预示着他们终将迎来的结局,无论做过多少次选择,他的绞刑架还是早早就停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般迎接他的到来。
他们在没有互相理解的前提下走入相同的暗夜,这是既定的、不可更改的事实。人们往往称之为命运。
他将浴衣抱在怀里,两只袖子绕在他的背上,伪装出耳鬓厮磨的假象。
长久以来的第一次,他感到内心喧嚣不已的海洋平息下来。




END

*部分源自陆谷孙译本的《一江流过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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