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蒋的白日梦

Oṃ Tāre Tuttāre Ture Svāhā

【士切】来吧,甜蜜的死亡

Komm, süßer Tod, komm selge Ruh


我要去买一束花,切嗣想,买一束那种黄色的虎纹百合,放在客厅的矮桌上。大河会喜欢它的,虽然她从来不肯当着切嗣的面说出口。前几天她回了乡下的老家,并在走之前告诉切嗣,今天上午会带着土产回来拜访。因此一束虎纹百合很有必要。

士郎比他醒的要早,半个小时前已经在厨房响起了刀具撞击砧板的声音。他总是起的很早,为了要准备两人份的早餐。早餐大多是和式的小食,便于消化。他的儿子一贯如此细心,有时候竟让他觉得内心深处产生了某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感:士郎没有他会过的更好。所有这些人,没有他将会活得更好。是他的生命束缚住了他们的生命。

“老爹,”士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已经起来了吗?”

“嗯,早上好。”切嗣说。

接着他告诉了他自己早上要去做什么。包括一束花,一份帷子辻卖的羊羹,还有一份关东煮。哪有人中午就吃关东煮的,士郎愤愤不平地将削好的萝卜放在一旁。“可晚上吃也不合适啊。”切嗣轻轻地感叹了一句。

也许什么时候吃关东煮都不合适。寿喜锅如何?士郎这样提议。切嗣摇了摇头。他披上那件苍青色带暗纹的羽织,从家里的正门走到了街上。

这是一个过分美好的清晨,自从他搬进这幢屋子后,经常能见到的那种。在他无休无止的奔波中,也曾在睡梦中暗自期待过一个平静的早晨,被家人环绕,被平和的气氛包围的清晨。然而现在他得到了,却没有享受到他长久以来盼望过的那种平静感。他本该觉得幸福,这是他在无尽悲苦中能够得到救赎的唯一通路,也是他摆脱那些记忆的唯一方式——然而他做不到。每一次从白色的被褥中醒来,他都会在耳畔听见风雪的肆虐声。他怀念那份寒冷。他用这份怀念将自己与千里之外的女儿联系起来,以此来减轻内心深处快要将他压垮的负罪感。

他开始见到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们。首先是爱丽,接着是四战时被他杀死的阿其波罗德,然后是不具名的caster的master。真奇怪,他们已经是魂灵了,可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围在他身边喋喋不休。阿其波罗德的幻影站在他身边,以那副熟悉的洋洋自得对他大加评论:“瞧瞧你吧,低贱的魔术师,你连自称为魔术师的资格都没有。”

切嗣没有回答。事实上,就算是阿其波罗德本人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屑于与他交谈。在他眼中,阿其波罗德就是那种典型的魔术师,那种比起人命更在乎魔术的人渣。

“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傲慢而已。”阿其波罗德笑的很开心,似乎能够让对方苦恼就足以扳回一局,“人类是低贱的,人类想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本族群内的利益最大化罢了。可是人类以外的呢?除了人类自己,还有谁会在乎?世界并不是人类的,可人类为了延续种群,总是打着拯救世界的旗号。这是自以为是的傲慢啊。”

放在几年前,也许他不会理睬他。但是他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那个世界的人——魔术师们的世界。于是他对阿其波罗德说:“魔术们的傲慢会让人送命,这种不会。”

“真的吗?”肯尼斯哧哧发笑,露出了切嗣曾见过的笑容,“这种傲慢,可是会让身体里的某个东西腐朽衰败啊。”

如果他指的是灵魂一类的东西,那么切嗣早就将它从体内挖出来,扔在地上,还要在上面踩上几脚。他开始遗忘很多事,但有关于过去的故事却变的愈加清晰,仿佛它们发生在昨日。他想起那个蓝的过分的天空,以及在毫无阴翳的天际上划过的一道白光;又或者是某个火红色的夜晚,连墙壁都被燃烧的烈焰染成了介于橙色和泥色的某种中间色。

“在回想你的罪过吗?”阿其波罗德轻声发问。

“杀了你绝对不算其中一件。”

他停了下来。阿其波罗德的幻影在不知不觉中消去了。几位路过的太太们似乎刚刚结束在超市的购物,目光惊异地看着自言自语的切嗣,捂着嘴匆匆离开了。

他只不过是在和自己的罪恶感对话而已。无论是否有罪,被他杀死的人们都会以这种身份再度归来,在他的颈子上缠上一层一层的枷锁。要么是他被这些长久以来的亡灵们杀死,要么是他被黑泥拽向喧嚣的深渊: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好的,对于臭名昭著的魔术师而言。死亡是一种无法逃避的终结,在某种程度上令人感到安慰。他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街角的糕饼店,还是路过的杂货铺,所有的一切都必将继续进行下去,无论有没有他的存在。他的生命之于世界来说是不重要的。

切嗣推开花店的门,很小心地避开了门上的风铃。他习惯了在做任何事时都不发出多余的声音——他从十几岁就开始这么做了。过去的故事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的任何印记都会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出现,提醒他,在那个火光连天的夜晚,他就已经是他了,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再来一次,他想他还是会走上同样的路。

“需要些什么吗?”穿着绣花围裙的店主走上来,向他介绍这里的品种。这里有这么多的花,他所熟悉的,和他所不熟悉的,都熙熙攘攘地挤在一间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在他左手边有一丛不起眼的细碎白花,他曾在某个战场的废墟中见过,却从未得知它的名字。于是他弯下腰,仔细地阅读了上面的标牌:Convallaria majalis Linn.铃兰。

“您家里有养丁香吗?”店主凑过来,“或者水仙?”

切嗣摇摇头。在那幢对两个人来说有些过大的房子里,他们没有养任何活物。这也是他突然想要去买一束花的原因:那幢房子太大了,需要些别的来点缀。

“铃兰和丁香不能共存,也不能与水仙摆在一起,否则会枯萎。”

“真是不得了的花啊。”切嗣笑着说。

“是啊。”店主点点头,“有些花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却难以与其他植物共存。但这并不是它们自身的错。”

切嗣没有说话。这段小小的插曲打断了他一直以来凝滞的心思,曾经的魔术师杀手站在馥郁的花香中回想爱因兹贝伦发生的故事:与他共存过的人们都一一离去了。这个事实像一场下了太久的雨,绵长到让人的内脏都长满了烦躁的霉菌。他已经不需要别人再来提醒有关于自己的罪孽了。

“外道魔术师。”肯尼斯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可你也是魔术师,不是吗?最讨厌魔术师的人,本身却是魔术师。你的妻子是魔术的产物,你的女儿也是……”

像往常一样忽略就好了。但是切嗣被这个声音搅得心烦意乱,仿佛有一百个月灵髓液在他胸腔里跳着大河之舞,加强版的那种。他意识到他所厌恶的并不是阿其波罗德本人,而是他代表的那一群人,那群将人命看的比什么都轻的渣滓。那种妄图探求根源,与卫宫矩贤一样的魔术师们。他与这群人作斗争,然后可悲地输掉了。这本来就是一场绝对不会赢的战争。

闭嘴,他大声说,快点滚开。

“您在说什么?”

店主的声音将他扯回现实。

“啊,抱歉。”切嗣垂下头,“刚刚在自言自语罢了。我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他注意到店主闪躲的眼神,于是换了平时常用的温柔口气:“真是对不起,请把铃兰给我包一束好吗?”

“还要别的吗?”

他的目光投向脚边的一桶玫瑰:“还有这个。虎纹百合也要些。”

在怀里抱着一大束花的情况下,去点心店就变得稍微困难了些。他开始想象士郎见到这些花的表情:惊讶,当然的。“我们要拿这些花怎么办呢?”他亲爱的小儿子会这么问,“要放在哪里才合适?”

他会这样说:“放在哪里都可以。美好的东西放在哪里都很合适,就像你一样。”

他知道士郎感激他,把他当作那唯一的信仰礼赞崇拜。但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他才是那个被救赎的对象。他们之间的联系可以追究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螃蟹岛上绽放的第一支花;冬木市的一个小男孩握住了一个失败魔术师的手,只是因为当初某个弑父的刽子手没有死在火海之中。我们的每一时刻都是四万年的结晶,从混沌开始,到宇宙终结。在无穷无尽的未知里,他们在特定的一点上相遇了;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所有的故事都有了开始。

他无法不承认士郎在他业已枯败的生命上点燃了一盏小小的灯,虽然并不明亮,但足以让他觉得温暖。

玫瑰花的香气让他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做。“买些羊羹,”他对着怀里伸展的花瓣说,“大河喜欢的那种。去帷子辻买,还有信玄饼,或者是栗子馒头。”

帷子辻是一家名字怪异的点心铺,当他走进去,立刻受到了有一张圆如大福饼的脸的店主的欢迎。他不太记得清对方的名字,也许是佐久间,也许是别的什么拼法。佐久间先生向他推荐店里新作的仙贝,切嗣摇摇头拒绝了。店主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专门留了一份。这可是大家抢都抢不到的新品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半眯着,仿佛在评价一件极其罕见的艺术品。被这幅口气所蛊惑,切嗣叹了口气:“那就也拿上一份吧。”他就是无法拒绝别人的好意,尤其是这种寻常可见的好意;佐久间先生的温柔与善良是夏日里席卷而来的一阵海风,拥有将人们身上的困倦与乏累全部吹走的魔力。切嗣将怀里的花束往上提了提,冲着店主微微点了点头:“不胜感激。”

帷子辻的名字取自于檀林皇后,曾有记载,美貌无双的皇后在死前要求将自己的尸骸抛在帷子辻,任由风吹日晒鸟兽啄食,为的是能让世人见识皮毛色相俱不能长存之理。用一根麻线绑起羊羹的圆脸店主就是这样对切嗣解释店名的来历,顺便将一包小小的樱饼也塞进了他的怀里。“要多来光顾生意啊,”佐久间说,“无论是皇后还是点心,都不能长存。”

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存在。切嗣笔直地站在路口,望着过往的车辆,仿佛一切都已经离他远去,无论是头顶的阳光还是身后树叶的沙沙声,都已经离他而去。他站在这里,灵魂却从躯干上剥离,飞到了地球的另一侧,飞到了风雪肆虐的西欧。爱丽丝菲尔靠在丈夫的肩膀上,用她习惯的那种口气提问:“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他们那时候刚刚欣赏完波兰斯基的《不道德的审判》,片尾是舒伯特的四重奏。爱丽丝菲尔并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以伤害他人为乐的人,也不明白那些蒙受屈辱却必须忍耐的受害者。她懂的太少,而她的爱人——切嗣,却懂的太多。

他们伤害别人只因为他们喜欢这样做,切嗣说。这是他们的本性。

就像豺狼一眼,他们生来如此。

“那么,”他美丽贞洁的妻子说,“那么,你就是狩猎豺狼的人了。”

他真想说出实话,可他没有。他只是搂着她,对这个一无所知的女人说:“是啊。”


一阵猝不及防的风吹开了包裹花束的牛皮纸,白色的铃兰露在了外面,像一层单薄的细雪。切嗣抱着这束花,抬头向头顶那片湛蓝的天空望去。在他仰望的时候,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从街角数起的第三棵树微微摇晃了一下枝桠,落下几片叶子。所有东西都停了下来。但是突然,世界又恢复了它本来的样子,一辆车从他面前飞驰而去,孩子们追逐打闹着跑到街对面,主妇们叽叽喳喳聊天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她们在聊什么呢?

“呀,卫宫先生!”女人们冲他点点头。他也按照礼貌露出了微笑。

回去的路上他没忘记买一份关东煮,因此手臂上的重量又增加了一些。士郎似乎刚刚结束午睡,慌慌张张地跑到玄关迎接父亲,赤脚在光滑的地板上踩出“咚咚”的声响。

“老爹出去了很久,”士郎说,“所以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在接过切嗣手中的东西后,年轻的男孩子又问:“遇见什么好事了吗?”

“遇见士郎了啊。”切嗣说,“这个不是好事吗?”

s-h-i-r-o-u,男人又嘟囔着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遇见士郎了啊。他望向那丛被插进花瓶里的铃兰,白色的花瓣在浅黄色的瓷器映衬下,宛如春天尚未融化的细雪,轻柔而惬意地刺激着他的眼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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